彼时糯糯的名字尚未想好,脑中只来得及装下医生如何推着他们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移动支付尚未十分普及,现金一叠叠在验钞机里流过去,靳鹤岚罕见地没有跟他开个关于会计点钞的玩笑,沉默是黑色的,在夜幕之间流来流去,顺利地封住了两个平日里伶牙俐齿见长之人的嘴巴。
晚上才从医院折腾回来,吃完饭朱鹤松提出迎接新生命进行大扫除,靳鹤岚也没拦着,他依旧盘在沙发上打游戏,让抬脚就抬脚,让动动胳膊就动动胳膊,直到最后整整一晚,除了朱鹤松十点钟就把他赶去睡觉时说的那句早点睡吧,屋里再没一句除了游戏提示外的人声。朱鹤松许诺说他擦完最后一遍地就睡觉,靳鹤岚也只能躺在床上,激素和心事一齐作祟,屏幕五光十色的游戏界面被丢在平时朱鹤松的那一半被褥上。
奔波结束一旦放松下来浑身绞得发痛,另一半身心是焦烫得发麻,旁边又没那一条熟悉肉乎乎胳膊可握,靳鹤岚半宿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床的一半凉得透心,他干脆爬起来往客厅走,就直撞见朱鹤松还撅在那儿抠着地板。不说擦完了就睡吗?咱这七十来坪怎么还能抠到后半夜去?靳鹤岚弯腰拍朱鹤松屁股,对面就委屈着回头,脸上挂着硕大黑眼圈,身上穿着一套超市打折便宜的黑白珊瑚绒家居服,更显得是一个腰粗膀圆,唯独这眉毛生得我见犹怜,整个人看着活脱脱一只没吃饱竹子的国宝。
朱鹤松可怜兮兮的声调落下来,我看这儿有一块黑的,怎么也擦不掉。靳鹤岚跟他一齐低头看向那张浅黄木头色的椅子腿,脑子转了两秒:朱老师,你是真的忘了你当年是怎么预备烛光晚餐的了么?靳鹤岚干脆把自己丢到沙发上,摆出一个回忆往昔的架势来,朱鹤松坐在地板上,一手还拿着抹布,想靠着靳鹤岚膝头却直被硌得脸疼,只好转而去揉他脚上穿着的跟自己睡衣一起购入的绒毛保暖拖鞋。靳鹤岚心下琢磨着,这孩子还是点点大一颗,怎么已经生出了点母慈子孝的味儿?
结婚前的事儿了,其实非常俗套,无非是朱鹤松吭哧着摆好一地的蜡烛不知道哪根被撞倒了,要么是朱鹤松低估了自己的体型,要么是靳鹤岚高估了自己的发型,总之差点在这出租屋引起一场半大不小的火灾,险些把爱巢筑成无安火宅。朱老师,跟着我混饭你放心,咱一把凳子还是买得起的。靳鹤岚自信拍胸脯,看见朱鹤松累得打点计时器一样在他大腿上磕头,想着俩人毛病还真一致,独靠在对方身上时才拥有了完全的安心。摸着时下流行的厚刘海,大没过一年的兄长压低了声音又一次重复:跟我在一起块儿呢,你怕什么啊。
朱鹤松嗓音浑浊,这话不应该我说,跟我在一块儿呢,你怕什么啊。
那咱俩定好了呗,拍着朱鹤松后颈踢回床上时靳鹤岚说着,谁也别不放心了,成不成?
并排躺在床上,朱鹤松偏要撑着眼皮和他拉勾,说完一百年不许变之后,仍是像回家路上出租车内那样勾着他的小指。胳膊在两个人中间的位置纠缠,靳鹤岚也没舍得放开,朱鹤松还想咕哝一遍不许变啊,靳鹤岚赶紧捂他眼睛:都这样了就赶紧睡吧你,别到时候见天儿笑话人家张九龄王九龙得生个小熊猫出来,我看你是着急当反面典型了。朱鹤松半梦半醒间捧哏基因依旧鲜活:你还替他俩抄我便宜呢!话音向下坠着,跟着太阳升起,总算落进了月朗星稀的沉眠。
这一年的北展盒饭之夜时也就正值靳鹤岚产后身体刚刚恢复,台前了无挂牵的年轻人们正合唱一首熟悉的曲,他们在后面站着很久,朱鹤松故意向后靠几寸,靳鹤岚正可以双手搭在他肩头借力,轻松几分。放久了无聊,又像平日在家躺在沙发上一样戳捏朱鹤松软乎乎的脸颊肉,朱鹤松顺从地挤出酒窝,靳鹤岚就被可爱得忍不住把手指肚滑进去,偶尔朱鹤松偏过头去和站在身边的何九华说话,婚戒就在脸上硌出小小一枚黑灯了看不清的环痕。
几秒后盛大聚会灯光即将流转如昼,会正撞在唯独这双不在鼓掌时也被一对肩背擎起的手上,那枚戒环便反射出满堂的光来,闪彻镜头另一侧,在他们当然没有看见的方位被如实记录,让这一场小小相爱也在多年之后依旧昭然若揭。
靳鹤岚想及,去年的这个时候,还不知道糯糯已经睡在身体里的时候,那样小小的、还看不出一点模样的时候,而如今她睡在父母家中摇篮里,依旧是小小的身体、打着小小的嗝。总要用一对叠字描述的,小小的家、小小的女儿,面对台前繁花似锦青春正好时小小的羡慕,爱人向自己递过肩背时小小的感动。
或许是辞旧迎新时刻人总会被感染,靳鹤岚突然很想抹眼睛,守住一场小小的相爱,已经是人类文明再大不过的成就。一曲终了,掌声欢呼毫不意外地爆开,世界始终非常非常嘈杂,而独属于他圆咕隆咚一颗脑袋就在手中任他搓圆捏扁,直被摩挲得发烫。他提前掌握掌中火的武林秘籍,于是心仪阿朱常驻于身边。我们的这一年一样值得庆贺的,双手脱离朱鹤松肩膀鼓掌时,靳鹤岚脑筋如此转过一圈。
也没有多久以前,他尚勉强躺在医院床上,堪堪涨起来的气力懒得被调用起来说话,除了实在难受的时候,平生第一次如此安分地任另一个人摆布一切。直到病房里也熄灯,才好靠着床头浅淡地交换一个亲吻,靳鹤岚总觉得不够有安全感似的,去抓朱鹤松没有垫在他脑后的那只手。
疼不疼啊?靳鹤岚第一次问他,他知道手掌心很难留疤,不知道这儿是经了朱鹤松多少次回辗转才刻下如此难以忽视的瘢痕。他的手指肚落在那儿,没往下按,是不敢,也是没有太大的力气。
这问题更像病房里那些跟朱鹤松一样陪床的人问的,但他从没问过靳鹤岚,生生以血肉喂养存活的生命再被生生剜下,这怕不是最多余的一种虚伪关心。嗨,还惦记着给我看相呢?朱鹤松想把手抽回,没想到新人父亲两只手都垂下来捧,他一下子没使够力气,于是仍被靳鹤岚把他的手握在怀里。
我看得多准啊,靳鹤岚调侃的语气,但听不出一点笑模样的,你的事业可不就给你带来爱情了?他伸出手指顺着掌纹前后游移,可惜这一块儿,我现在都看不清了。
看不清就不用看了,咱们以后三线合一就成了。朱鹤松指着贯穿南北的那条最长的掌纹,就这儿,就看这一条,我给你指点指点啊,这个男的他事业长虹,爱情丰收,长命百岁,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
这么好啊,靳鹤岚憋笑憋得腮帮子鼓鼓,把自己的手掌与他紧贴,武侠小说里面都写这样就能疗愈,那你能不能也把好运传给我一点儿?看你的内功造化了,朱鹤松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好像要街头行骗,却是落下了五指,与他紧紧扣住。
人嘛,还不都是因为想要与另一个人再多共度些岁月,才那么迫切地追求长命百岁。
朱鹤松总喜欢说糯糯是小福星,因着他们的事业好像当真就从那一夜后有了起色。靳鹤岚每每被他气到恨不能在台上暴跳如雷时总想起朱鹤松状似狡辩的神情,说好的稳重原来就是冷静地把他调侃到眼珠子瞪圆也缝不上那离奇的包袱啊!你少往孩子身上推,靳鹤岚看着朱鹤松饶有兴味地往糯糯脑袋上别第四种颜色的发卡时又一次丢出一句。他不知道朱鹤松记不记得了,因为那一场关于手相的讨论后朱鹤松很快因为整白天的忙碌在旁边的行军床睡着,但靳鹤岚一直有些迷信地反复想着,是否那颗意味着父亲的疮疤真的帮他逆天改了命,而他分外笃定的是,朱鹤松的确已经将平生的幸事与自己全部绑定。
靳鹤岚从不否认自己爱玩,甚至刚刚得到怀孕消息时猝不及防打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要阔别了烟与酒,那些嗵嗵地砸向心脏的音乐,撞出固定节奏型的骰盅,还要同包宿开黑的朋友说再见——这一切一切让他感觉到站在地面上幸福的东西,都一下子闪身躲进了回忆的暗处。而曲艺自从成了谋生之道与事业之绊,早就不再能作为给他带来全然快乐的所在。如何才能接受良好,为了这种事掉眼泪又显得矫情过分,人人在电话里、在面前同他说的都是:你要养好胎,就不能。怎么从前没有人形容过,说这孕程好像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养病?朱鹤松走进家门时正看见靳鹤岚蹲在地上一颗颗捡着键帽,赶紧把他赶回沙发上去,满地摸了三圈,全捧在手掌心里再呈在他眼前。这种时候纵着靳鹤岚打打电子游戏再正常不过,除了换一副防蓝光眼镜之外朱鹤松也没再多有要求,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轻松的语气:今天是匹配到了什么队友给你气成这样?挂机的,骂人的,还是干脆太菜?
靳鹤岚拼乐高一样检查塑料壳下面的支撑有没有被摔断,肚子已经十分隆起,弯腰很是不便,只能靠在靠垫与朱鹤松之间举到眼前看清。他咕哝着没什么,确认完最后一颗方向键递给朱鹤松,看着对方拼装的手速已经在一个月里的第三副同款键盘下逐渐熟练,朱鹤松就听见靳鹤岚在耳旁叹气:我现在脾气——是不是有点太大?
说什么胡话呢,朱鹤松手下的动作未停,没见过比你脾气再好的了。靳鹤岚哑然失笑,新买的眼镜腿也在摔键盘时一起折了腰,若不是亲眼看在朱鹤松每天费力在地上铺满软垫、在桌角椅背布全防护,可能真的要发疯一般全都齐齐扯烂,最后还是对朱鹤松的不忍坠着他了,这样好像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就像在他额下同样埋了一颗定时炸弹,他明知道朱鹤松央了医生多久做了多少保证才允许自己回家,而不是三个月都吃住在陌生的保育病房。
好像只要把所有提醒他正孕育着生命、即将成为父亲的象征全部毁掉,他们的生活就可以一步迈回过去,他还是可以拉着困到能撞墙的朱鹤松往网吧跑,还是可以顶着朱鹤松的眼刀往嘴里灌凉啤酒,还是可以在对完一场活的间隙和朱鹤松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一根从天津搬到北京的江山。还在天津的时候他最爱开的玩笑,只要抽出一百五十块钱,就可以大手一挥对还没有朱鹤松这个名字的朱鹤松说,你看,这都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一百五十块钱也不少了,仔细想想的话。
最最重要的是,就不用看着朱鹤松整日和其他演员混搭,自己却只会对着电脑屏幕发火。江山,别说打下的江山,现在连跟他一起面对江山父老都做不到了。是闲不住,或许也有点儿自私的心,但这顶顶要紧的「改变」本身,要怎么做心理建设与准备,都无法足够。朱鹤松手下最后一枚键帽“咔哒”一声归位,他想要起身放回电脑桌,却被靳鹤岚拉住了袖子,就那样盯着眼睛,好像在等他说话。朱鹤松俯下身对上靳鹤岚的嘴角,哪怕在后台转过一遭,靳鹤岚也在他身上捉不见一丝浑浊的味道,或许是特意换过了外套也说不定,那儿只有大半年来陪自己一起留下的水果糖甜。
过两天就要去住院了,朱鹤松的大拇指留在靳鹤岚侧脸,到时候临走前我们去买一包,等你出院那天马上就能尝到。靳鹤岚总算笑出声来,头发蹭着朱鹤松热烘烘的手心,颇长长了些,他喜欢的发型又快可以梳起了。
基因都是、总是自私的,如今他们的片段交融,赋予一个新的生命,就像书上写的那样——如此违背天性,忤逆本能,换来永远相爱。这基因的造物是完全即兴吗,没有人可以回答,唯独知道的是,人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出身,而爱人,是唯一亲自经过选择的亲人。那么这常常被称为“爱情结晶”的孩子,想必最是命中注定。
在搬进准爸爸病房前,天气有些飘着雪花,北京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朱鹤松搬行李的时候靳鹤岚在医院门口的小超市看一点零食。其实实在没什么好买,朱鹤松连功能饮料都货比三家打点进了行李箱,否则也不会现在还在雪中艰难地一步三滑,护士也要偷偷笑一声这男人性子跟长相一样傻乎乎,倒是很爱自己丈夫。
朱鹤松走进病房时,靳鹤岚已经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向他晃了晃一只薄荷绿的纸盒。在北京久了,让身边朋友拐带着,人人都爱炫赫门,好像过滤嘴那一点甜味比尼古丁更难戒掉。
来一根?靳鹤岚微眯着眼睛,语气同在街头别无二致。我知道你紧张。这半句他没有说出口,最初在山东后台时没有,后来在天津婚礼上没有,如今在北京的医院里,还是一样。
不过我在门口小超市买的,不知道有没有假货。靳鹤岚顺手剥了外面的塑封,向朱鹤松扬了扬。
行啊,朱鹤松笑着应,你别馋就行。伸手接过了细长的纸盒,转身推门。
半分钟没有,靳鹤岚就看见朱鹤松回来,颇有些疑惑:怎么着,你这是学于大爷把烟嚼吃了啊?
没有,我想着抽一口回回味儿就得了。朱鹤松走进门前抖着一身的雪粒,顺便也能抖掉还没来得及散净残存的烟味,靠回靳鹤岚身边与他交换一个吻。
哦,甜的,我没买到假的。靳鹤岚又搓搓朱鹤松的圆圆的脸,最近冒了几颗痘,留神不能碰破了。
当然是真的,朱鹤松在床边蹲下,你选的,错不了。